【未來D+】吳叡人:「香港人」的畫像——《少年》觀影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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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26日,青平台基金會在真善美戲院舉辦了「閱讀・下一步」——香港反送中電影《少年》放映活動。

映後座談時,長期關心台港公民社會脈動的中研院台史所副研究員,同時也是青平台董事的吳叡人發表了以下談話。為忠實還原吳教授映後發言,本文完整呈現談話內容。

           • 現在讓我分享一點觀影心得:我想把《時代革命》和《少年》這兩部片放在一起談。

         • 政治學上,香港流水革命會爆發,主要原因是1)制度失敗,與2)治理失敗。不過我想先把政治學的解釋擺在一旁,從比較直觀的角度談這兩部電影。(關於這次運動的原因,可參考我的幾篇評論。)

         • 這兩部電影必然會激發起觀賞者很多感受、情緒和思考。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從眾多受訪者還有劇中人物身上看到一種良善、正直、單純的力量。《時代革命》對運動參與者的大量訪談,以及《少年》的故事,不只拼出一幅「香港人」的畫像,而且這幅香港人畫像體現了人的正直與良善 (human decency  or human goodness ):這些運動參與者追求民主、自由,出於單純良善的動機,也想達成良善的目標—香港人想要活得像一個人,想要保護用一百八十年打造的家園和他們的文明。不只如此,在運動過程中,他們相互關懷,相互照顧,展現了無比動人的善性和手足同胞之情。

         • 觀眾應該很輕易就會注意到兩部影片中的一個對比:良善的示威者vs 邪惡的政權。這不是導演刻意剪裁的「善與惡」敘事;這本來就是事實的呈現。

         • 不管我們在政治學上怎麼解釋,香港的流水革命在本質上就是一場「善與惡」的鬥爭。港府很早就放棄文明國家的做法如溝通說服、政治協商,開始採取北京式的野蠻、暴力鎮壓,而且日益殘暴,最終北京乾脆直接接管,把自由香港關進鐵幕之中。這個過程從頭到尾,就是大衛對歌利亞,理對抗力,文明對抗野蠻,善對抗惡的二元對立圖式,非常清楚明白,無需饒舌的名嘴多言。極度困厄、幾近絕望的情境,激發出香港人強烈的保護鄉土之情,也激發了他們靈魂中最良善高貴的力量。這是我的老師安德森教授說的,the goodness of nation 。

         • 這就是《時代革命》和《少年》這兩部電影給我的最大感受:他們都是描寫人性之良善的,美麗、強大的影片。

         • 我之所以建議《時代革命》應與《少年》一起併看,有另一個原因:只要兩部一起看,「香港新世代/新生的香港的誕生」這個主題會清楚地呈現出來。這是從反國教運動以來香港歷史反覆出現的主題動機(leitmotif )。很明顯,從2010年代前期以來,一個新世代出現在香港歷史舞台,他們形成了自己的香港觀和世界觀,並且要挑戰上一代(「戰後世代/泛民」)的虛幻的自由主義、投機和苟安。

         • 在兩部影片中,我們都看到運動過程中陸續有年輕示威者因絕望而自殺,也有人被「死因無可疑」。香港年輕示威者看待這些同世代手足的死亡的態度非常嚴肅認真。佔領立法會時那個哭著說要回去救死守議場的手足,因為「一個都不能少」的少女,還有《少年》中敘述一群年輕人試圖搶救因對香港失望而想自殺的少女yy 的那種情誼和camaraderie ,生動地說明了「手足」這兩個字的意義。手足的情誼,翻成英文就是Fraternity ,而fraternity 這個字就是共同體的metaphor,因為它指涉一種有如家人一般的關係。《時代革命》的阿爸阿媽召集年輕手足組成的擬似家庭,還有《少年》裡面這群展現手足之情的這群熱心的尋人者,都是香港共同體的隱喻。

         • And they were dead serious about what they said. 他們對自己說的話是當真的。這是一種「少年的倫理學」,一種全新的香港的倫理學。

         • 回到兩部片中那些年輕人相互牽絆的畫面吧。那些震撼人心的畫面,只有年輕的記者阿藍(何桂藍)捕捉得到,這種天真而強烈的故事,只有初出道的導演拍的出來,因為他們是真的了解,因為這也是他們自己的故事,他們自己的情感。那些向中國投降、賣身的奴才如周星馳、徐克和王晶,是拍不出來的。

         • 整個反送中運動體現的就是這種年輕人天真、純粹的理想主義精神。我對這種精神很熟悉,因為我自己是學運出身,回國教書後又長年跟年輕世代的學生一起在街頭奮戰,很清楚知道這種天真純粹的理想主義的力量。事實上,我自己也經常在無力、疲憊之時從他們身上獲得力量。日治時期的無政府主義詩人楊華在他的詩集《黑潮集》中寫道:「只要是新生的火,她便能燃起已死的灰燼灰燼。」年輕人就是新生的火,他們就是這種讓歷盡滄桑的中老年人灰燼重燃的力量。香港的成年人長期對公共事務冷漠,但在這次反送中運動中,也被年輕人感動而站出來了。

         • 不過香港體制的統治精英,包含文官、建制派各黨派和大資本家階層,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他們對自己的年輕人非常嚴厲而殘酷。他們要年輕人放棄理想夢想,變成和他們一樣的冷血的金錢動物。李怡先生曾在2018年的一篇文章中說:「香港是殺小孩子的社會。」這次運動可以看成體制菁英和年輕世代的激烈世代衝突,但掌握暴力的香港體制菁英毫不猶豫地鎮壓、殺戮他們自己的小孩。

         • 歷史上,以及世界各地的學生運動都有世代衝突的因素,但在比較先進的國家裡成年人一般對年輕人的怒火多採較寬容的態度,但香港的衝突更激烈,成年人對年輕人下殺手毫不留情。原因如下:1)香港發生的事情不只是世代衝突,而且是根本的認同衝突,而且2)香港政府背後有宗主國中華帝國。香港鎮壓讓人想起的不是1989的六四,而是1956匈牙利起義、1968年布拉格之春時,蘇聯的入侵與殘酷鎮壓。

         • 香港年輕世代主導的大規模民主抗爭,是「新香港人」(有政治主體性的香港人)誕生的表徵。同一時間,台灣太陽花世代/天然獨的出現,意味著台灣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成熟。「新香港人」就是香港的天然獨世代,他們的出現意味著香港政治主體的出現。同一個時間,兩個類似的現象在東北亞帝國邊緣平行出現,這是香港(與台灣)的「民族時刻」—The National Moment of Hong Kong and Taiwan 。

         • 然而兩個邊陲政治主體的抬頭,不幸碰到中國的「帝國時刻」,因此必然遭遇殘酷鎮壓(* 烏克蘭反抗俄羅斯侵略,也是因為不幸碰到了普丁夢想的俄羅斯帝國時刻。)各位,一個新興民族,或者新的政治主體與帝國的碰撞,這就是現在正在香港、台灣海峽,還有烏克蘭發生的事情。

         • 最後,台灣在二二八七十五週年前後放映《時代革命》和《少年》,同一時間烏克蘭被侵略,台灣、香港、烏克蘭,這三個小國的命運在此刻重疊,這是天意,這是世界史的時刻,要我們理解二二八不只是台灣的二二八,也是世界的二二八,在這一刻,由受難與抵抗,由鮮血與自由鑄造而成的台灣二二八,已經成為世界所有被壓迫的弱小民族反壓迫、反侵略、爭取獨立自主的象徵。各位朋友,讓我們珍惜愛護台灣這個最後的自由堡壘,咱的祖國台灣,並且立足台灣,擁抱香港,擁抱世界熱愛自由的人民!

         • 天佑香港!天佑烏克蘭!天佑台灣!

(本文刊登於2022年4月11日,內容為中央研究院臺史所副研究員吳叡人於2022年3月26日電影《少年》特映會後座談之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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