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千里之外的故事,近在咫尺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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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語:  9/23週六晚上6點,青平台<釀壺民主釘子酒--認識中國,青年思索台灣>系列講座將播放《上訪》紀錄片(原片5小時,本次撥放2小時濃縮版)。在此,先讓大家透過本次與談人中國作家寇延丁女士的書寫,了解該紀錄片內容片全貌。敬邀您的參與,活動報名請參見青平台臉書!

 

上訪:千里之外的故事,近在咫尺的寓言

文 / 寇延丁,中國作家&第一代公益人、毅行者

《上訪》,是一部好長的紀錄片。說它“長”,一則因為拍攝時程長達12年,導演趙亮從1996年初入上訪村,拍到2008北京奧運年;二則因為成片三部曲長達五個小時,分別是《眾生》《母女》《北京南站》。

2009年編輯完成之後,為了參加國際電影節,趙亮又剪出了一個兩小時綜合版,片名就叫《上訪》。

上訪,按中國法律,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採用書信、電子郵件、傳真、電話、走訪等形式,向各級政府、或者縣級以上政府工作部門反映情況,提出建議、意見或者投訴請求,依法由有關行政機關處理的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信訪條例》)。

因為接待上訪的最高機關國務院辦公廳、最高人民法院人民來訪接待室靠近北京南站,大量來京上訪者聚居。北京南站周邊的窩棚裡、橋洞下和周邊的平房出租屋住滿上訪者,天熱的時候還會睡馬路、睡廣場,這裡又被稱為“上訪村”,是《上訪》這部紀錄片的主要拍攝地點。

 中國北京上訪村 (圖片來源載自蘋果日報)

他只知道我上訪,但不知道我訪什麼

不管是長片還是短片,都以同樣的場景開頭:一片廢墟上,老上訪潘大媽正在做飯。爐灶是柴火爐,燒的是周邊撿來的木柴,黑鐵鍋裡是切碎的肥豬肉,潘大媽一邊把煉出來的油舀到旁邊的搪瓷盆裡,一邊回答來訪者:“上訪村?這裡就是上訪村。”注:原北京南站於2006年5月9日停運,為了興建奧運工程,開始全面大拆大建。

如今的北京南站是現代化高鐵集散站,面積超過30萬平方米,日常集散超過20萬人次。這個車站於2008年8月北京奧運會開幕之際啟用。北京北貴南賤,“上風上水上海澱”,北邊有北大清華頤和園,還有著名的中關村,曾經的北京南站,除了破舊的車站,大片老舊平房,火車拉著汽笛劃過上訪村鐵軌邊一地垃圾。

並不是所有的上訪者一到北京就住進上訪村。一開始人生地不熟也許會住在便宜的小旅館裡,城區價格人民幣低於百元的床位都是在地下室裡,郊區又要在交通上花大量的時間和錢。每一個來北京上訪的人,都帶著迫切的期待,相信“上達天聽”能夠解決自己的問題,但問題總是得不到解決,上訪燒錢,時間長了誰都吃不消,長期滯留北京者往往會在老上訪的指點下找到上訪村,用最低消費解決衣食住行,他們生活的中心就是:上訪。

起首第一部《眾生》,彙集了各類上訪者的故事,告訴觀眾,什麼是上訪,他們是如何上訪的。上訪,是窄路,長期上訪,是死路,這些人是怎麼走到這條路上的?

這一集有一對農民兄弟,弟弟全身癱瘓生活不能自理,躺在窩棚裡講述自己的經歷,眉目清朗、表達條理,不難想像他曾經的精幹。他致殘頗具寓言意味,與哥哥割草回家路過監獄,被裡面出來的員警攔截,一番搜身爭執後,員警放出勞改犯將他暴打致殘。送入醫院不給治療又不許轉院,兩個月後開始肌肉萎縮最終變成現在的樣子。他們因進京上訪曾被強制遣返,將原本健壯能夠背他走幾十裡路的哥哥打到骨折、變成走路必須依靠拐杖的殘障人。監獄、員警、醫院、癱瘓、殘障……這對兄弟的命運充滿隱喻,是他們自己的經歷,又不僅屬於他們自己。

上訪者來到這裡的原因各不相同,下崗、強拆、致殘致死、經濟糾紛、各種冤案,每個人都有一段從“侵權”到“維權”的傷心事。很多人經年累月住在北京上訪, 一方面因為解決問題遙遙無期,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因為上訪觸怒有關部門,地被收、房被拆、各種打擊報復,家鄉,已經回不去了。一旦“維權”行為觸怒有關部門變成“維穩”事件,不僅問題無望解決,他們也成為影響穩定的因素被打入另冊。

潘大媽是老上訪,已經三十多年了。她說最初上訪是因為自己受到的委屈,因為在基層得不到解決,只能層層上訪,直到北京。潘大媽住在橋洞下麵,委身在橋面和路基狭窄縫隙裡,去菜場撿人丟棄的菜葉,用不知是買來還是撿來的肥豬肉煉油,她改寫了國歌,把“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改成“冒著共產黨的腐敗,把正法豎起來”。“也不知道中國還在等待什麼?上訪的人越來越多,難道還要等著全國人民都反了?”潘大媽要匡複“正法”,把自己的憂國憂民落在紙上,寄給國家、寄給黨中央。

潘大媽說她上訪不怕苦也不怕打擊報復,只是痛惜連累了兒子,片尾,潘大媽的兒子又一次來北京要接她回家,潘大媽繼續拒絕:“你究竟訪什麼,他不知道”。

潘大媽寫的材料不是為了自己的冤屈,套用臺灣的詞彙,是憂心國家的“陳情書”。上訪村經常會遭遇查抄, 潘大媽被抄走了剛剛寫完的24頁材料,還有準備複印材料的二百塊錢。這些錢,是潘大媽撿破爛一點一點攢起來的,要攢很久,但她似乎並不怎麼心疼錢,更揪心自己寫出來的材料:“文化水準不高,寫這個材料太難了”。

對上訪村的查抄說來就來,在查抄中斷送的,除了潘大媽的錢和材料,還有孫三女的性命。2006年3月1日下午三點,上訪者在逃避中撞上火車,兩死兩傷,其中有七十二歲的老上訪孫三女。像潘大媽一樣,她上訪已經三十年了,本來是夫妻一起上訪,丈夫被氣死之後一個人繼續訪,直到命喪車輪。這又是一重隱喻。

鞋子、牙齒、頭骨、一隻血肉模糊的手、她和丈夫的身份證明……慘劇發生之後,上訪者在鐵路沿線一點點收集孫三女的生命碎片,擔心如果不收集就什麼都沒有了。其實,就算收集起來又當如何?上訪者小小的抗議聚會很快被取締,帶頭人被抓,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火車繼續拉著汽笛劃過上訪村一地垃圾。

媽媽不要哭了

第二集《母女》,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主角是來自江蘇的一對上訪母女。

趙亮十幾年前見到她們的時候女兒還小,最早的影像素材是母女倆路邊的午餐,女兒窩在路邊在膝蓋上寫字,媽媽小心把手中的飯盒蓋起來,免得“小孩子吃了不衛生”。1987年,戚華英為給在醫院裡突然死去的丈夫方大生“討一個說法”,帶著四歲的女兒開始上訪,一步一步由江蘇訪到了北京,並成了長駐的老上訪。女兒方小娟由小女孩變成了母親,母女在漫長歲月裡相依為命,但在拍攝過程中,出現了太多比電影更像電影的橋段。

女兒在上訪中長大,為一口方言的媽媽做普通話翻譯,在路邊自學,在膝蓋上寫上訪材料,十幾歲的她會發出老人般的歎息說活著沒意思,“如果我爸還活著,他們夫妻雙雙,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說自己之所以選擇活著是因為“怕我媽孤單”。

母親一百五十多次被收容遣送(來自中央電視臺報導),一次又一次被強制送入精神病院,女兒長大後常做的事就是“救我媽”,一次又一次回家鄉,把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媽媽保出來:“我媽沒有精神病”。

後來,女兒逃離北京,被當地信訪局長張雲泉認為乾女兒,這位信訪局長在小娟的婚禮上以“父親”的名義出現,還因此登上《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成為2005“感動中國”人物。

信訪局長在婚禮上笑、在報紙上笑、在CCTV笑,而母親在哭,刊載張雲泉“事蹟”的報紙被母親隨身攜帶:“他又在傷害我”。2006年,小娟和丈夫帶著兒子去北京找媽媽,那時候,北京南站的拆遷改建已經開始,上訪村已被夷為平地,尋找的過程一波三折,終於找到後媽媽哭、女兒也在哭:“媽媽原諒我吧”。

剛剛相見,母親拒絕女兒進門:“張雲泉的女兒,來看我幹什麼,報紙也登了,電視也放了”。領著女兒找到母親的老上訪一再重複“我知道你想孩子,孩子也想你”。母女隔著門哭、在推搡中哭——為什麼流淚的總是你?

母女相聚之後還是哭,母親講她如何請其他上訪的人抱著孩子,自己去火車上撿瓶子賣錢給女兒換吃的,女兒哭著訴說自己的無奈和不忍。

女兒這次來北京是想接母親回家與自己一起生活,但是沒能勸回母親,她對此也有思想準備,沒有堅持。臨別前母親恨不得把簡陋小屋裡所有東西都讓女兒帶走,女兒沒有堅持,背了一個巨大的包出門。女兒要留錢給母親,但被媽媽一口拒絕,女兒也沒有堅持。但她在出門之後,拜託鄰居奶奶照顧媽媽,並請她轉告:我在我媽枕頭底下塞了一點兒錢。

我很感謝趙亮的拍攝並沒有到此為止,他不僅跟著女兒離開,還又跟著女兒再一次折返。小娟折返時懷裡抱的不是兒子,而是一堆撿來的空礦泉水瓶,這是媽媽樂意接受的東西(她在北京撿破爛、賣地圖為生)。沒有和丈夫兒子一起她獨自返回,回到哭泣著的母親身邊,最後說一句:“媽媽不要哭了”,最後一次哭著給媽媽擦眼淚。

兩年後,北京迎來自己的盛事,2008奧運會,上訪村被徹底清剿,媽媽再一次被關進家鄉的精神病院。小娟最後一次出現的鏡頭裡,是回北京收拾媽媽的東西,拖著一個黑色的編織袋走出鏡頭,這一次她沒有哭。最後的字幕顯示,小娟返回江蘇後,從精神病院把母親保釋出來,條件是奧運期間媽媽不再上訪。

今天我們上訪,明天可能就是你

上訪者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原因無奇不有,社會經濟地位各不相同,他們常說一句話:“今天我們上訪,明天可能就是你。”

趙亮進入上訪村原屬偶然,漫長的拍攝過程跟隨上訪的腳步、跟隨上訪人的命運走,就像上訪者不知道未來一樣,不知道自己的拍攝怎樣。直到2006年北京南站改建,趙亮決定要用奧運為這曠日持久的拍攝挑挽一個結。

第三集《北京南站》的開頭,不再是上訪人衣食住行,而是場面宏大的開工儀式,新的北京南站,將是2008奧運會獻禮工程。

儀式之後,拆遷開始,上訪者的窩棚自然首當其衝:”人在裡面待著,搬東西都不讓,全部給壓掉。“

潘大媽的鍋碗盆全部被砸,包括在開頭看到的柴爐和黑鐵鍋。”我就跟他們喊:我們也愛國我們也是中國人啊,當難民我們也不願意,我們到今天的下場,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今天能這樣……“但是沒有用,越喊,越砸。

工地上堅持到最後的”釘子戶“居然不是上訪者,而是北京人、一對老夫妻,”哪怕跟我說一個,重點工程需要,你們老兩口趕緊給我躲開……前天我剛出去幾分鐘,回來家就沒了“。天子腳下的北京人,一直享有戶籍、教育、供應等等優惠,下意識裡跟外地人、上訪者是兩種人,想不到上訪者的命運也會落到自己頭上。面對趙亮的鏡頭,女主人大惑不解:“我就想不明白,我要是個上訪人外地人還能怎麼著?”

一個月後:“我這也上了腳手架了,三十八米的腳手架也上了(上訪方式:爬塔吊),天安門也去了(上訪方式:天安門舉牌)……哪怕給我們一分錢的賠償,我們都不說冤呀“。

上訪村有些上訪旅館,住宿費用每個床位第天三到五元,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架高架訂可以塞進二十人,原本在上訪村開旅館的韓老闆也被強拆,他也在原地搭了一個棚子,成了上訪者。片中韓老闆出鏡都穿得很正式,衣服筆挺、戴禮帽,與上訪者大不相同。但他也要跟上訪者一樣,在窩棚門口搭一個火爐燒飯,趴在凳子上填上訪表格。片尾韓老闆去故園遺址,這裡已經“成了國家的”,他們夫妻被保安驅趕,“告國家能告得贏嗎?”韓老闆把一腔火氣撒到了小保安身上:“我就告給你看看!”趙亮的拍攝到2008年為止,不知後事如何,我想率土之濱,應該沒差。

看看中國,想想臺灣

最早看到《上訪》這部片子是在2010年,片子裡的最後場景是奧運會,新啟用的北京南站氣勢恢宏,八月的帝都火樹銀花,中國撲面而來勢不可擋。那時候我大部分時間泡在四川,做512地震之後的長期救援。看這片讓我覺得自己就是潘大媽,雖然我可以演講出書火車飛機滿世界跑,並沒有像她一樣趴在上訪村的橋洞下面寫隨時都可能被查抄的資料,但一樣都是“吃三聚氫胺的命,操三個代表的心。”

“今天我們上訪,明天可能就是你”。在這個神奇國度裡,莫名的噩運會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在意想不到的時機降臨,2014年,我中的大彩是“顛覆國家”。2015年,中國公安強悍出擊各種越境執法跨國抓捕香港人外國人紛紛落網中招,各路奇案花樣迭出。2016年上訪已經不限於中國,中國訪民跑到美國攔截習近平,奧巴馬被線民稱為“白宮信訪辦主任”。2017年上訪已經不限於中國人,臺灣人為李明哲訴諸美國國會、聯合國日內瓦人權會議,也被中國線民稱為“洋上訪”。此時我在臺北多事之秋寫這則文字,向臺灣人介紹“上訪”,期待能夠借由《上訪》這部片,跟臺灣人談談中國。這是一次環島巡迴,播放紀錄片《上訪》,也跟臺灣朋友談談中國。正如一位臺灣年輕朋友所言:“堅持環台,讓你不在臺北也能參與對談。你的家鄉也有同樣的拆遷、官員推諉問題嗎?你的家鄉正以什麼樣的方式被中國影響?你關心的議題在中國又是什麼樣子?”

這一輪與《上訪》有關、與中國有關的活動由臺北出發六周後返回臺北,自9月23日週六於左轉有書x慕哲咖啡開始,至11月11日返回臺北再次於左轉有書x慕哲咖啡分享做結,期待與不同地方的朋友們一起看看中國,想想臺灣。

寇延丁今年初行腳台灣,行程中與台灣青年學子交流民主的實踐方法  (圖片轉載自風傳媒寇延丁專欄)